【松叶】等春来

文风是一直想尝试的 向我喜欢的太太学习!
好虐的
be预警

院子里老杏树又结果了,米白透着些许粉红的杏子累累地坠了一嘟噜又一嘟噜,一如春天里聚满的大簇大簇的杏花。
昨晚乔松来过电话,说想回平城看看,白芷握着手里的电话筒,晃然间想起了平城院子里那棵杏树,高大、葱郁,开落大团大团的白雪。
那一年,乔松从僻壤的村镇赶来,带着一副强健的体魄和一身好手艺,盛如清风朗月。彼时白芷正是满院跑着抓蛐蛐儿的年纪,每逢盛暑,杏子挂满了枝,她和一条巷子里的小男孩儿混作一团不分彼此,一起架了梯子爬墙上去摘果子。
白芷第一次见到乔松时正嚎得稀里哗啦,抱着胳膊担心自己是不是要就此残疾半生,当那身蓝布褂子映入眼帘时,她抬了抬头。
“你是哪里来的小丫头,怎么掉我家来了?”
孩子的眼睛通常是最亮的,鼻尖也灵,草药的清香扑面而来,她怯怯地止住了哭,盲目的相信来人能治好她。
浑身灰扑扑的小姑娘,扎着羊角辫儿,关节扭伤红肿,手里却还攥着两颗白嫩嫩的杏果,这是乔松眼里的白芷。
后来小姑娘的胳膊被治好了,树还是照样爬,架还是一样打,只是每当乔松出诊归来,身后多了一条小尾巴,杏子丰收时节,茶水桌上总躺着一把白白胖胖的果子。
三年的时间足以让小孩子抽条长个,也足以打下一家招牌,平城乔大夫的医馆算是开下来了,白芷也不情不愿地做了个学生,每天在学堂背她永远背不下来的《启蒙》。平城似乎还是那个平城,仿佛永远不会被外界的喧嚣打扰,自顾自安闲的平城。只是几朵战争的流言不知何时散在风中,风声呼呼,惊动了夤夜燃烛的住客,吹皱城中一池静水。
乔松早就知道白芷念书的学堂里有一位留过洋的叶老师。小姑娘没事就往医馆跑,在讲学堂的事时十次有八次都是在抱怨,而剩下两次就是在夸那位叶老师。乔松很是惊讶,到底何方神圣能让白芷这小丫头忘记学习的痛?
却原来也不过是个普通的书生。
在乔松眼中,世上无非三种人,一种是有病的人,一种是没病的人,还有一种是死人。而这位叶老师不巧,也是个普通人,还是个中了暑的普通人。
那是一个三伏天的午后,树上的知了正扯着嗓子声嘶力竭地叫唤,院儿里的黄狗也耷拉着脑袋在屋檐下喘气儿,这样的天,乔松通常是不出诊的。热辣辣的阳光被密密匝匝的枝叶滤过后,仅在青砖上留下古币似的斑孔,乔松就躺在阴影下的躺椅上纳凉,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手里的蒲扇。
“师父!!快来!!!叶老师他中——暑——啦——”
乔松眼瞅着小姑娘支着比她高出许多的男人跌跌撞撞进门,熟练地给馋到荫凉下,乔松麻利地接过来,顺带一蒲扇敲到白芷脑袋上。
“说了不准瞎叫!哪个说要收你了?”

那时的平城还没有乱,嗓子还记挂着照花台、探清水河的小调,昨儿城北的戏台子又红了哪个角儿,演皮影的小推车有没有来?乔松记不大清了,半生不曾回顾的岁月已遭水浸火燃残破进旧书页,锈蠹不堪翻阅,只有几缕剪影还固执地徘徊在长河尽头不肯散去。

这身浅灰色的长衫浅薄得有些过分好看了,乔松暗叹。人只是在晌午的巷子里迷了路,喝过一碗解暑汤之后就没什么大事了,白芷小丫头却说叶老师是因为找她家访的缘故才会中暑,硬是将叶麟留到晚饭的点。
白芷家多了一个弟弟之后,家里的大人都忙着照顾小孩,便放心地将孩子托付到乔松这儿,一日三餐都在此解决,报酬就是给乔松当个小跑堂。平时乔松也没特意准备,反正小孩儿能吃多少,不过是添一口猫食的量,随自己吃。而今天却为做饭发了愁,过去学艺拜师那都是三个响头磕过来,请早一盏师父茶,晨昏不敢怠慢,如今白芷丫头的老师造访,虽说是意外来客,却也没有让人吃不舒坦的道理。
叶麟看着桌上可以说得上丰富的菜式,一时不好意思下筷,旁边的白芷大呼有口福,指着盘子说,老师你吃这个,还有这个。
乔松在外头闯荡久了,和无数人打过交道,还是第一次见这样面皮薄的青年,左不过问了几句闲话,家常罢了,耳垂便红了,总让乔松有种在欺负人的错觉。
平城的暑季总是早晚清凉中午酷热,当二人披着一身榆叶的剪影步出巷口时,太阳已经收敛了许多。
叶麟曾听人说起过这位乔大夫,只是没想到
是如此年轻力盛的小师傅,每每笑起,露出一口白生生、整整齐齐的牙齿来。
“山有乔松,隰有游龙。”
“嗯?我有什么?”
“呃……”脱口而出的是熟背过的词句,却又苦于不知如何解释。
“叶老师,这是在欺负我没读过多少书吗?”
“不是不是……是说你、说你的名字很好……”
山有乔松,隰有游龙。
哪敢嫌你读书少啊,医者哪个不是诵千方、览百卷之人呢?
说实话,其实我也算半个学生,他不好意思地冲乔松笑。
哦?学什么?
建筑,他指指阳光下的檐角,又指指脚下铺陈的砖瓦。
“我在西洋念的大学,去过很多地方,也读过不少书册,辗转走过几座城市,最后来到平城。是它让我留下来的,也是它教会我一件事”
“无论多么高明深厚的讲册,都比不上一座活生生的城市”,他摊摊两手。
“这座城,是活的。” 乔松看见他轻轻闭上了眼,胸膛微微起伏,那一刻乔松觉得看见了药草房中钻研的自己,隔着热辣辣的空气,他闻到了清新的药香。
“不好意思,我说的……是不是有点多了。”
乔松觉得,叶麟骨子里还是个内敛温和的孩子,往往只有谈起所学,才会摆脱那种收敛着、小心翼翼的疏离感,侃侃而言起来,乔松很大方的对自己承认,他欣赏这样的叶麟。

二人自巷口一别再无话,各自循规蹈矩地过活。叶麟没料想,再见到乔松,又是另一番光景。
他到政府办事处批学校的财务条子,远远见过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影,罩着一身白大褂,挎着公文包,在那边盖红戳。
“乔大夫?”叶麟不确定地叫了一句,却见那人很快回转了头,讶异之下冲他挥了挥手。
“哟,叶老师啊,也来办事吗?”
“是,来等学校签批的条子。”
“以后我们也都算是半个饭碗在公家的人啦!”
二人同路一段,乔松便请叶麟到自家的中药铺歇歇脚。乔松的中医铺子是要开下去的,中医改革的条条款款在逐步梳理着这条冗长庞大的体系,像是许久未疏通的长发,忍痛却也不得不痛上一痛,才好筛出那些庸俗愚昧,留下来真正怀着济世之心的良才。
末了乔松话锋一转,问叶麟怎样打算,城里的学堂连日来已停了两回课,白芷虽然不是喜上学的人,却也看出了点不一般来,托着腮在乔松的后院儿里长吁短叹,这下子是不是要不好读书了。
叶麟知道乔松是个通透的人,也有预感迟早要回答这个问题,他搓了把脸,略带歉意。
“我可能要打退堂鼓啦,若局势再紧些,我就得回南方老家了,家里人在那边也几次送信过来,我不放心。”
“嗯,也好。”

民国二十五年,动荡的激流已经悄然浮出暗河,人心惶惶,许多人离开了,但还有人留下来了,看守着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城。
那是一个冬日,叶麟说,他要走了。
乔松没有挽留,只说好那我送你吧,清晨的枝头上还挂着冰碴子,两个人在天街用过早饭,头顶着两团呼呼的水汽穿过巷口。
到了火车站,乔松默默地把箱子递过去。
“一路平安。”
“好。”
两个人谁都没有说再见,毕竟这样的年代,平安顺遂已是天大的福分,若再绊上“重逢”二字,那就太过奢望。
白芷小丫头偏偏是最后一个得知她的叶老师已经走了的人,感觉自己受到了天大的蒙蔽和委屈,扒着书本坐在门槛上哭,呜呜呜的,乔松作为“欺瞒”大罪的罪魁,也被白芷赏了一顿粉拳。
乔松忍着小丫头的鼻涕和眼泪,一下一下地顺着白芷的长辫子,她正在生长,还在人一生中的最好时候,所有不好的情绪都能通过一场眼泪解决,这个时候让她明白离别的含义,可能还太早了。

然而白芷没心没肺的童年依旧截止在十三岁,那一日城南的门被炮火扣响,头顶丑陋的庞然大物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,白芷抱着弟弟,瑟缩在爹娘的怀里,平城的天终是变了。
“政府”强令医院改制,乔松辞了工作,白芷剪短了一头长发,老老实实给乔松磕了个头,做了他正儿八经的徒弟。
因着平城是古都的缘故,倭寇并没有用枪炮轰炸迫使这个城市低头,然而当军车轧上古城的砖瓦时,乔松的心里还是忍不住一痛。他攥紧了拳头,指甲啃进手心留下深深的红印,却也还抵不过头顶上悬着的那样的羞辱与愤怒。
他自幼学的都是仁心仁术,师父教他养心养性,手上银针火罐俱是救命之器,数十载医典翻过,如今才发现自己也不过是个束手无策的庸医。
屋内双亲俱已白发苍苍,他若一走了之,又有谁来待他们?
再开春,院中的杏花又开始飘作一片,只是这一次,墙里墙外都再无兴致看这一场。乔松抬头望着飞回来的家燕,一只又一只掠过平城上空,不知它曾落在哪一座屋檐,是否曾吸引过一名叫做叶麟的人的目光。
乔松此时突然在心底庆幸起来,还好他从未问过叶麟的家乡到底在南方的哪一座小镇,因为确定的相望比不确定的念想更加残忍。
昨日南门又开战了,轰鸣的炮声响了一天一夜才消停下去,那一晚的火光透红了半边天,乔松点了一宿的灯,一直站到东方渐晓,炮声、枪声一起偃旗息鼓,他终于还是无法站稳,跌坐在窗前,无言,感受着这一片震耳欲聋的死寂。
乔松不知道的是,那一晚有个人与他一样,彻夜未眠。

“那一晚上的动静真大啊,院子里的杏树前一天还好好的,第二天早上再看,花都掉了一地。”
那一段黑暗的日子乔松鲜少回忆,白芷便也极少听过他谈起。
“是呀,那天晚上大家都醒着。”白芷给乔松细心地整理了腿上的毯子,要了一杯温水。
“飞机还得有个把小时才落地,您再睡会儿吧,待会儿我叫您。”
乔松喝过水,摇摇头,说我不困。一边掏出了胸前口袋里的纸张。

是一张信纸。
收到这封落款日期和邮戳都驴唇不对马嘴的信时,乔松正在擦拭落了一层尘土的药柜,准备过两天开馆。
白芷举着包灰扑扑的纸,从外边跌跌撞撞跑进来,话都要说不利索。
“叶、叶老师……师父!你看……你快、快看!叶老师!是叶老师的信!”
信封上隽秀的钢笔字体端端正正地写着“乔松 收”,还附有平城药铺的地址,只是落款和寄件处有些破损模糊,封口也滋着毛边歪歪扭扭,还有几道涂抹的黑渍,只能看清“叶麟……南……”等字样,邮票是平城不曾有的式样,可邮戳却戳上了本地款,看样子应是战前寄来,途中遭遇战事耽搁,然而在战事结束后仍兜兜转转来到乔松手上。
乔松小心翼翼地裁开封口,抽出一张薄薄的信纸,随之带出了几片干枯扁平的碎片。
竟是杏花瓣。
信上说家中一切安好,乔兄无需挂念,近日听闻前方战事吃紧,城中多乱像,仍需注意自身安全。
末尾几次修改,严重处几乎要划破纸背,乔松想到那人攥着笔不知如何修辞,红着耳朵,最后干脆装了几片花瓣了事的样子,不由得想笑出声来。
“……今庭树飞白,甚是好看,盼止戈之日平城再叙,共赏春来。”

信纸被反反复复打开好多次,折叠处脆弱得似乎一碰就要散开,然而依旧透过千丝万缕的纤维坚强地粘连在一起。就像人的记忆,无论经过了多少年的沉淀和洗刷,总有一些部分成为腐朽的锈蚀,脆弱、却也顽固。
这些年白芷跟随乔松跑遍了全国上上下下,有时会在某座优美的城市停留数年,有时仅留待数日,唯一不变的是,每至一个地方,乔松都要找那里的杏树,若是没有就种上一棵。当年信上模糊的一个字,成为了真真实实的脚印,可是真真实实的叶麟,却好像成为了一个影子。

站在平城的小院里,乔松抚上粗糙的树干,冬末的寒气似乎还未消散干净,有些凉。他有些费力地抬起头,模模糊糊地,可那里的确有几根绿色的幼芽已经冒出了头。
春天,要来了吧。

乔松是在第二年冬末的时候走的,昏昏沉沉睡了好几日,前一晚他突然醒过来又将信看了好几遍,白芷知道是时候了。
第二天早上,机器的警报声惊醒了趴着的白芷,她没有出声,似乎还未清醒过来,可是眼泪却已流到嘴边。

她扒着床边,像小时候扒着书本坐在门槛上一样,她说师父你真傻呀。
平城的杏花看了大半辈子,杏树也种了大半辈子,满城漂雪的日子不是没有见过,可是南方,南方哪有如此繁盛的杏树啊?

那一晚的炮声震天,那一晚无人入眠,像极了他从遍地尸骸中醒过来的那一个晚上,熟悉的面孔都一一倒在他的面前。只是有什么凉凉的东西打在他的脸上,他抬起头,是一株郊外的杏树。
又是春天了啊。
他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灰蒙蒙的信封,想了想,咬开钢笔,涂涂改改又写写画画,末了重新封起,沾满炮灰的脸上笑出一口白牙。
“遗书都写好了吗?”
“写好了!”

白芷将乔松的骨灰安置在平城外的一座陵园,毗邻的即是烈士公墓,但是她没有走进去。回去道上下起了蒙蒙细雨,雨打湿了白芷的脸颊,她拐入小巷推门而入,只见庭树飞白,点点飘落,她突然泪流满面。

“师父,春天来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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